師徒制是古早的學習制度,現代的西方教育也有師徒制,極其稀有,也與台灣古早的師徒制完全不同。
我從沒拜過師父,不知師徒制的底蘊,幼時曾見過父親收徒弟,小徒弟全家十幾口人都來,只是尋常的祭祀燒香拜拜,來拜師的小男孩跪地磕頭就完了,後來他的家人走了,他留下來,住在我家好像有四五年,我當時年幼,只記得在節慶時還能和大哥哥玩鞭炮的記憶。
拜師父這件事,我的家人有很好的經驗,現在聽他說起師父在世時的教誨,以及同修共住的同門兄弟姊妹間的小故事,又好氣、也好笑,備感溫馨。現在他的故事不好說,我只能說說自己的觀察。
幼年時候的台灣社會生活艱辛,大約是1966年的時候,因為三七五減租而失去土地淪為社會底層的人家也想求個出身,家裡孩子多食指繁浩,又沒錢繳學費,讀書寫字更是浪費時間,想要日後有一技之長養家,最好的捷徑就是拜師學藝,吃、住,穿衣都是師傅給的,還能習藝,台灣人說這叫「出頭天」,跟著老蔣來的外省人則講究「翻身」。前一種是站著勞動向上,後一種是躺著轉轉,免得躺太久腰痠!
師父帶徒弟,徒弟拜師父,別以為只是一種形式,那是血連著肉的關係,深刻的影響一個人的靈魂,也改變人一生的命運,好師父絕不是慈父,而是嚴厲極了的師父,行事、做人、說話若稍有差池,挨了打或是重新來過幾次都是小小事,嚴重起來逐出師門、恩斷義絕,此人一生抬不起頭來,連本家都不容,所以學徒生涯總是勞力、謹慎和聽話的開始。
受不了苦逃跑的徒弟稱為「半桶」,所以台灣民間有「半桶師」的稱呼,指的是學藝不精又愛說大話的人。徒弟逃離師父家,師父的原則是「去著不追」,追回來也是麻煩不斷,教不好也學不了,乾脆兩忘。
所以說,「蕭何月下追韓信」為何能成為千古佳話?就因為蕭何精於鑒人,是伯樂一級的人物,只是逃跑的徒弟可不是人人都像韓信一樣,是將兵材料,多的是怕苦畏難、或是做了什麼羞愧的事不敢告訴師父,逕自逃離現場的年輕人,日後當然無緣此業了。
稍稍長大了的我曾見過我父親的師父,要稱呼他師祖阿公,是一位精神矍鑠白髮皓眉的老人家,笑咪咪的一個慈祥老者,當年我的父親蓋大廟,開工前在魯班廟裡盛大祭祀,就請來師父和同門師兄弟辦桌,熱鬧了好幾天。
老人家寡言,只是笑,吃的很少,一干學生子們都是盛年,人人精壯剽悍,圍著老人家端茶遞水拿蜜餞供養師父,態度恭敬的不得了,當時我是小學生,一邊看著都新鮮好奇,我的父親嗓門洪亮脾氣不好有雷公外號,此時怎麼就這樣乖巧?
又很久很久以後,師祖阿公去世,父親去祭拜回來還剃個大光頭,戴孝百日後才燒金紙除服。
我的父親是出師的木匠,能蓋廟,一生收了三四個徒弟,只有大徒弟滿師,其餘的都是親戚家的兒子,嫌舅舅嚴厲,住了兩年就不來了。大徒弟叫什麼名子我也不知道,我父母親都是文盲,對徒弟們只有稱呼沒叫過全名。
父親去世的那一年我不住在台灣,一時也趕不回來,是日後聽家裡姊妹說起,他的大徒弟聽聞師父去世,隔兩日就來拜別師父,帶著一家妻兒子女和老人小孩來,一個中年的大男人從巷子口就跪下,由家人護著,一跪一叩首的爬到棺木前,安靜的落淚,對著師娘也是只有跪拜磕頭,一句話都說不出口,默默的在父親的靈前跪了大半天,天黑上供後才帶著家人悄悄離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