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的人用童年療癒一生;有的人用一生療癒童年。
妹妹貓這一次劫難,不諦是給老伴投下一個震撼彈。妹妹貓差點過不了這個冬天,在老伴的眼皮底下被浩呆貓霸凌欲死。寒冷、飢餓、缺水,還被咬得渾身是傷,脖子下一片咬痕結痂,背上整片皮毛被咬掉⋯⋯。
而這一切都因為祂不能言語而被忽視,祂不願哀叫極有尊嚴,撐著瘦弱的身體對抗著野獸般的浩呆貓,直到無力了,直到祂跳不上椅子才被老伴察覺,而平時他倆是最要好的,妹妹貓每天清晨一聽到爸爸貓起床就陪在他身旁,而他也以為自己最疼愛、了解妹妹貓。
妹妹貓回家那日一眼都不瞧老伴,他一直對妹妹貓說對不起,用心道歉也無用。我帶著妹妹貓下山去了。閣樓雖矮卻不小還有個大大的陽台,這裡是老伴的起家厝也是兒子的出生地,他曾說過這棟房子也是他的牢獄,很長時間他都不敢回來,甚至不敢經過這裡。現在閣樓被我收拾的很好,三十多年的漏水問題已經解決了九成。
妹妹貓安頓好了,祂衰弱又驚恐,依然不吃不喝,閣樓裡的傢俱都是家裡搬來的舊傢俱,祂看著熟悉,幼貓時期的妹妹貓曾來過這裡一陣子,那時候我沈迷寫小說,弄了一個「易樓書房」。想想都過去七八年,很久了。
連著兩天妹妹貓離不開人,餵藥打針祂都無力抵抗,我到處放食物飲水祂都不顧,就是眼睜睜的畏縮著,電毯、絨布、紅外線燈二十四小時開著,天氣真冷還在下雨。我開著房門睡覺,夜裡祂會爬著來睡在我身邊一會兒。
老伴天天來看祂,見我時不時對著妹妹貓說話,抱著貓頭,一人一貓頂著額頭半晌不動。他問我都說了什麼?
我說:做一隻貓就要勇敢的活下去,有尊嚴地活著,媽咪現在和你住在爸爸的房子裡,再也沒有貓能欺侮你,你是千金大小姐,要舒舒服服的活著,要吃豆豆、要喝水,要有志氣不要漚氣的活下去。
妹妹貓還是拒絕吃喝,這下我真的怒了!祂想活活餓死自己,喊老伴抓著祂,我要強行餵食,怕傷了祂嘴裡的粘膜,我拿瓷器小湯匙硬塞食物到祂嘴裡然後握著嘴直到祂吞嚥才放手。老伴看著不忍,我說他是感情用事,非常時期就是要用非常手段。
妹妹貓終於重新開啟飲食機制了。我吃了一口貓食,醫院買來的腎臟病專用的罐頭貓食,真難吃!跑去寵物店買半打不同口味的幼貓罐頭,老伴說要聽醫囑,我則認為醫生說的不盡然都對,難吃就是難吃,好吃就會吃,要會吃才能活著,妹妹貓顯然比較愛吃我買的幼貓罐罐,老伴若有所思。
妹妹貓開始拒吃藥丸,偷偷吐掉一粒,收拾貓窩時發現揀出來給祂看,祂含羞帶愧又倔強的轉過頭,我趁機教育要祂好好吃喝就可以不打針吃藥,果然大有效果,老伴大開眼界。
老伴說他自幼就多災多病,吃藥打針是家常便飯,飲食潦草甚至沒,養成不愛吃喝的習性,活到大學時期還要到醫務處去找校醫打自帶的營養針,病了住院也無人理會,在醫院裡「討生活」就算聽醫囑過日子也不會好,且病痛更甚肝指數爆表,還時常被醫生退貨回家等死云云⋯⋯。
他現在想起來還是怕,多年來不敢去醫院探病,也盡量不去看醫生,用飢餓忍耐法捱著過日子,用大量工作麻痺身體的痛苦。他因體弱多病養成驚恐退縮不自信的個性,自小到大到處受人欺凌、被家人冷待,他還有討好家人朋友的習性,將工作所得都上交父母討好他們,半生都活在疑惑疼痛與瀕死感的邊緣,他從沒有快樂的記憶甚至沒有好惡,他只求活下去⋯⋯。
他說現在能體會妹妹貓的狀況,讓他能明白過來父母手足為何那樣對待他,那是無能為力的無奈與放棄式的放養。一個病弱、不願吃喝且隨時會死去的孩子,真的沒必要栽培,甚至沒必要添購衣物鞋襪,一應所需撿父兄的剩餘即可,而他也只是活著,放在黑房子裡獨自活著,十四歲就離家寄居人家或住校,那是眼不見心不煩吧。
他是眼睜睜的看著兄姐弟自小樣樣才藝都學,琴棋詩書的調教還有各種樂器和運動器材,更是聘名師教導出國留學,而他只能孤單自學,艱難地活到退休後才擠出兩萬塊錢買一架中古鋼琴玩,繼續苟延殘喘地活著,直到我出現才改觀⋯⋯。
我說自己沒有那麼偉大,生命自己會找到出路的。我是自幼勞務繁重,上世紀六〇年代每一家都生養眾多,我家人多貧窮所以父母忙碌,在家裡總是大孩子帶小孩子,我是老二當老大使,上面的姊姊是殘疾人更離不開人,我是有責任沒權柄,所有一切都要分享給弟弟妹妹們還要受到祖父母、父母的管教與大姐的箝制,心有不平時,我母親總是告誡我「有就好了」養成了灑脫個性。
妹妹貓這次除了身體受到損傷,心靈上也一定受到打擊才會不想活了。老伴覺著妹妹貓和他幼時一樣,又冷又餓,被霸凌又沒法休息,若是一般的貓會跑掉,可是祂跑不出去,這個家成了牢籠,家人成了霸凌祂的共犯,疏忽與不作為最致命。
我認為疏忽有時候是逃避無能的表現,不作為是做了也沒效果的放棄,因為沒有人能長期當個安慰者。我之所以能如此付出,是因爲我知道生命的可貴在於活下去,艱苦困難中也要有尊嚴的活下去。
老伴這幾年養胖些,體內的舊傷全部浮現,尤其腰腿部的筋膜內傷造成體態不良的後遺症非常嚴重,再不治療復健也會枯槁死。妹妹貓症狀居然與老伴的症狀高度吻合!他看著我精心調理祂,改變飲食居所還要心靈溝通,每次出入都要對祂說,他歎為觀止。
人們總是以為阿貓阿狗的生命粗賤,殊不知就是阿貓阿狗最貼近人類能成為人類的鏡子。動物的性靈之高不亞於人類,唯獨人類用語言溝通才會有欺詐與誤解,貓狗乃至於更高等的動物都是用心溝通,樸實無華不能掩飾,所以這次同胞的兩隻貓反目成仇已成定局無可轉圜。
人類高於其他物種之處在於人類可以選擇「原諒」,動物則不太可能。人類可以「一笑泯恩仇」可以「割衫斷髮」避免兩敗俱傷,人類還可以「一笑齋威」兩忘而去,動物大都不能。一旦結仇即是你死我活、見一次打一次,若不分開生活就會沒完沒了的互咬下去。
看著妹妹貓被我帶到閣樓生活,身體逐漸好轉,雖然吃食的時候還是驚恐不安,已然可以自己睡覺獨處半日,老伴看著有些放心,自責之心稍減。然而他自己在山上與兒子、浩呆貓一起住著,才沒過幾天就覺著日子艱難,見我每天回去煮兩頓飯菜也頗為勞累,可天氣依然惡劣,雨依舊下個不停,閣樓的大陽台還是一片荒蕪,這沒完沒了的雨天啊。